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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自我粉饰:只关注遥远的“自由灯塔”,却不敢直面周围的现实

弱者的自我粉饰:只关注遥远的“自由灯塔”,却不敢直面周围的现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yurii-says),作者:余晟,原文标题《 直面这世界,从直面自己开始》 。

我认识王二 (北大飞) 已经十五六年了。十五六年前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十五六年后还能有相对一致的观点,并且能持续给我一些新的视角和启发,我觉得挺难得。

之所以有这感慨,是因为我最近看了他的一系列文章,讲到川普当选之后出现的若干问题,以及他对身边人尤其是对自己过去观点的反思,既有思考也有坦诚。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都是普世价值的单纯信奉者。那时候中国刚刚加入WTO,互联网的管治也少,网络上有相当自由的辩论风气。那时候大家都热衷宣扬普世价值,或者叫“政治文明”。但是我相信很多人上大学之前都没接触过“普世价值”或者“政治文明”,所以都是一边学习一边宣传,所以要说自由的好处、民主的优点、人权的价值,甚至联邦制的合理性,都得从文明发达国家的历史里学习和理解。

好在那时候有不少专攻此道的某些作家,写的文章夹叙夹议,越咀嚼越有味道,每个例子都可以引申到多个方面,每个方面都可以列举出若干实例。这样的知识积累多了,在网络上辩论几乎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但是我隐隐感觉,这套东西看起来光鲜,其实是有命门的。我第一次觉察到这点是被别人反问:既然美国像你说的那么好,怎么还要入侵越南呢?怎么国内还要反战呢?怎么还有民权运动呢?我当时的哑口无言,只能去求助论坛上经验更丰富的朋友。

他教了我几招:“二战以后,民主国家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美国国内的确是有很多问题,但恰恰是美国的机制足够成熟稳定,能够经历这些问题,并持续推动向好的方向演进发展,其它国家则未必有这个能力和运气”。

话是这么说了,也确实让人家无言以对了。但我自己心里还没有完全舒坦,因为在我看来这充其量是比较有效的格挡,但这些格挡真正要保护的是什么呢?它绝不像科学的答案那样让人信服,无需担心质疑,甚至可以主动出击。

而且随着知识的增加,这样的疑问越来越多:美国对外入侵的不但有越南,还有古巴、巴拿马、格林纳达,在国内不但有民权运动之前的种族歧视,还有那么多政治丑闻……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些美国人竟然不认同那些高尚的价值,对于过去的经历有那么奇怪的评价,他们也太不争气了。

这个问题的终结方式也很奇怪,是看了我的朋友安替写的《我摆脱王小波影响的十年》。我把其中最重要的两段摘抄在这里:

当一个从小埋头于数理化、远离文字的理科生突然发现几乎不需要准备,就可以立刻进入文字领域,横扫一片,而且显然有所斩获的时候,那种近乎不劳而获、进退自如、脚踏两只船的快感是自信的源泉。这也恰恰是我和王小波的粉丝们能走到今天的原因。正如王小波看完卡夫卡之后,他发现文章竟然可以这么写而且也可以牛逼,我们也是在看了王小波之后,也发现了自己也许这辈子不能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显然得文学奖却是很有机会的。当王小波遭到人文界的冷漠和批评时,反而激起了我们为偶像辩护的激情,王小波就是我们自己,打倒一切文科老帮菜营造的腐朽世界!未来属于逻辑,光荣属于罗素,世界是我们理科生的!

但10年过去了,像我这样,有很多被王小波带入人文届的粉丝们也长大了。我们开始发现,王小波说的也是对的,但显然不够,打倒腐朽的文科老帮菜很容易,但构建新的人文世界却很难。解释这个世界,逻辑主义不够用;批判这个世界,智力歧视显然不够宽容;文本狂欢,对于伟大作品来说,也过于简单。政治、社会、法律、经济、新闻、文学,每个领域中国人都有极大的和世界的差距,而且有各自不同的症结,一旦你真正进入某个专业,你就会突然发现,你再也不敢用王式文体来对付了,原来那种自信是一种局外人的雾里看花,虽然能摧枯拉朽,但却不能真正成为栋梁。

之所以这篇文章终结了困惑,是因为我以前也是王小波的粉丝,也见过很多人否定王小波的方式,也曾经反驳过那些否定的言论。但安替的“否定”(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不一样,因为这种否定来自他本人的成长,他已经进入了另一重天地,所以才能更全面地看待王小波。

更加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于王小波的“否定”不是处心积虑发现的新大路,而是源于对自己的“否定”,直面自己过去的勇气。变化的是我们自己,不是昔日引领自己进入新天地的偶像,只是如今,偶像身上不再笼罩有玫瑰色的光晕,我们注视的目光里也不再有盲目的崇敬。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后来我又遇到很多人提起“独立思考”能力,但是到底什么是“独立思考”,似乎大家都语焉不详。在我看来,独立思考就意味着你敢于直面这个世界,直面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在你曾经被某些人、某些书、某些事引领到全新的世界之后,有朝一日你能够平静、客观地看待那些人、那些书、那些事,肯定它们曾经带来的帮助并加以感谢,又不被这种感恩所裹挟,而是能发现它们的局限,同时也通过反思看到自己之前的局限。

想通了这个道理,个钟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们通过了解美国的历史,认识了人类对于自由、文明等普世价值的追求,这很正常。但我们越是理解和认同这些价值和追求,越不应当也越不可能把它们始终与具体国家绑定在一起,把具体国家幻化为这些追求和价值的完美化身,因为没有它们这些价值就无从谈起。相反,我们对这些价值思考越是深入,就应当越清楚、越坚定、越坦然地面对与之违背的言行,无论这些言行来自哪个人、哪本书、哪个国家。

现在可以可以回到北大飞的文章。川普当选之后,我惊讶地发现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不少匪夷所思的论调:要么是一面盛赞川普“代表了美国底层阶级的利益”一面鄙视中国的底层阶级,要么是一面安心享受市场的好处一面欣赏川普对全球化的抵制,还有为美国的白人至上主义击节叫好认为少数族裔压根不该来添乱。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是逻辑能力存在缺陷,还是有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北大飞在一篇文章里给出了他的解释,我认为是对的:

逐渐体会到一件应该一开始就是很明显的事情。中国民主派要接受美国存在系统性制度性的不公正甚至压迫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这等于动摇了大伙的基本价值观。如果美国也这样,那民主制度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以前坚持的一切又是在干嘛?

往深里说这事情还有另一层含义。有自由民主欣欣向荣无比强大的美国做为灯塔在那里立着,一切论述都容易了很多。基本上手朝灯塔一指事情就解决了,论敌只剩下捂脸走开的份。但如果承认美国的问题,承认民主制度下也有极难解决的结构性问题,事情就会变得极其尴尬。灯塔没了,只能在黑暗里摸索。

所以大家心里很容易暗暗埋怨,为何弱势群体要拉美国的后腿。而理论上,更容易接受群体文化导致努力不够,福利制度养懒人这类解释。其意义,在于指出首先,这不怪制度,怪他们自己。第二,这是一群具有某种非典型文化特异性的群体,属于例外,一般人不会的,我们不会的。第三,社会对他们非常关怀,对他们太好了,但好心办了错事。所以一方面更反映出社会的仁慈和正义,一方面也反映出这是他们自己的责任,种族主义之类是不存在的。

……

当然这都是人的正常感情。我最初也是如此。幸运的是我好歹有兴趣把这些问题搞明白。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后有些成果,能把自己的价值观和信仰建立在比较坚实的逻辑和事实之上,不至于走到当川普粉这一步。

他的几点结论我也想当赞同。

  • 在中国,拿美国的优点来论证普世价值,这是很正常的;

  • 在中国,拿美国的问题来说明发达资本主义体制的问题和复杂性,这也是正常的;

  • 在中国,痛心于美国的少数族裔“不讲政治、没有大局观”,厌恶他们提起之前受压迫和歧视的历史,这是不正常的;

  • 在中国,不敢面对美国少数族裔争取权利的血泪史,反而将其归于白人善意的“示恩”,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结果,这是极不正常的;

让我狗尾续貂,把事情说得更直白一些:

  • 在中国,不敢正视自己周围的现实情况,只会遥遥地关注“自由的灯塔”,把诸般美好的想想投射其上,为它的任何一点异样担惊受怕,生怕它偏离了想象的航道,也不惜各种粉饰来维护它的形象……这不但是不正常的,而且是相当可惜甚至可怜的,因为这违背了道德,丢弃了勇气,而且丧失了理智;

我不知道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有多少关心这类问题,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个别的问题。纵观我们的历史,因为某些人过去的“成功”,就逃避现实、不辨是非、盲目随从,把自己的所谓信仰矮化为“跟着走”,结果走上邪路的例子并不罕见。而在技术行业,因为尝到了某些技术、某些公司的甜头就死心塌地成为其拥趸,始终摆脱不了盲目固执的偏爱,始终不敢直面更复杂的世界,这样的现象还少吗?后果还不够严重吗?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到的康德在《什么是启蒙运动》开头的论述,康德的论述更加凝练有力,就用它来结尾吧。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推荐北大飞的公众号,他本来有足够的好奇心和逻辑,加上在美国生活多年又积累了相当多的见识,所以不少文章相当值得看。更可贵的是,这是个能够真诚严肃面对世界和自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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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https://www.huxiu.com/article/18083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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